哈尼梯田:刻在大地的诗行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9 03:59:00    

插图:郭红松

【中国故事】

村 寨

彩云之南,哀牢山下,红河之畔,生活着一个古老的民族——哈尼族。千百年来,在这个曾经人迹罕至的地方,他们遵循着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”的生存法则,和其他兄弟民族一起,采用最传统的农耕方式,竟然在起伏连绵的山坡上,开垦出约100万亩的梯田,宛如大地的艺术品,被大自然收藏。

跨越红河后,盘山公路沿着哀牢山支脉的山脊爬升,一同升起来的,还有薄薄的雾岚。细细打量,眼前的每一处景点,都是大自然的调色盘,绿是主色调,山林是背景。

天色已晚,山势愈发陡峭,雾霭完全遮蔽了山林,终于到达哈尼梯田景区了。我仿佛来到了天上的另外一个世界:高山之上,酒店民宿星罗棋布,白色的道路穿梭其中,村寨街道温馨而浪漫。暮色四起时,灯光冲破了重重雾霭,在建筑物上次第闪亮,像落在凡间的星星。

最美的是那些蘑菇一样的房子,它们以泥作墙,以草棚为顶,以木架为骨,延续着哈尼族的传统。此前,蘑菇房曾一度减少,被钢筋水泥浇筑的大房子取代。后来,在古寨保护的过程中,人们引入东部沿海高校的智慧力量,让水碾房、织布房等又重新焕发出鲜活的生命力……

微雨后的清晨,空气格外清新,山林愈发翠绿,村寨像清洗过一般,处处洁净雅致。我刚站到观景台上,绿色的稻浪就如大海的波涛般,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,扑面而来。刹那间,让人恍若隔世,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处在凡尘,还是站在云端。

“哈尼梯田是真正的大地艺术,是真正的大地雕塑,而哈尼族就是真正的大地艺术家!”法国人类学家欧也纳博士的话成了梯田景观的注解。

那仿佛是一张张精美的绿锦,卷着褶皱,堆放在大自然中,承受着天地日月的洗礼。从滇西北的怒江、澜沧江、长江,直到滇南的河流水系,不断精进的梯田稻作文化,终于在这里集大成,形成了云南全省乃至全国最集中、最发达的梯田稻作区。

沟渠的泉水,四季长流。它们唱着欢乐的歌儿,从山顶的雪峰汩汩而下,流向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。而在绵延的山岭上,有着成百上千条先民们秉承天人合一的理念建成的沟渠,它们就像梯田的血脉和神经一样,触碰着大地的灵魂。

哈尼梯田如锦缎,每个季节都有着不同的美丽和品质,春夏的绿,秋天的黄,冬天的白……动中有静,静中含芳。就在这一经一纬、一针一线伟岸的交织中,蕴藏着东方文化的瑰宝。

原来,在长期的农事经验中,哈尼族人创造了独特历法,将四季的劳作融入不断变化的梯田中。从春季开秧的“康俄泼”,到夏季祈求丰收的“矻扎扎”,再到秋季收获时节的“车拾扎”,直至冬季休耕时的“扎勒特”,哈尼梯田在不同季节呈现出不同的美。

梯田虽美,但更美的却是哈尼族人的心。本地人阿强,不断地给我们介绍自己的家乡。远远望去,森林之下是村寨,村寨之中是梯田。哈尼族人世代恪守着祖训:绝不多向大自然索取一分地,也绝不浪费自己勤劳耕作的一粒籽。这或许才是哈尼族人生生不息的生命密码。

迁 徙

有谁知道,哈尼族住在稻草搭建的蘑菇房里,刀耕火种,深居简出,血脉里却奔腾着黄河、长江滔滔不绝的声音。如果仔细聆听哈尼长者传唱的古歌,就会在悠长的声调中,走进一段漫长而神秘的历史:哈尼族人曾是古羌人的一支,最初生活在水草丰美的黄河和长江上游。在蓝天白云下,他们曾恣意驰骋在雄伟的青藏高原上。

据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等史籍记载,氐羌族群原游牧于青藏高原,后流迁各地。南迁的羌人不断繁衍,形成多个部落,活动在川西南、滇西北、滇东北的广大地区。公元前3世纪,活动于大渡河以南的部落被称为“和夷”部落,传说他们就是哈尼族的祖先。

哈尼族的长篇迁徙史诗《哈尼阿培聪坡坡》中说,哈尼族祖先曾游牧于遥远的北方,那里是“努玛阿美”,之后逐渐南迁。从此,哈尼族的祖先们,历经千年的漂泊和迁徙,从高原到大渡河畔,再到云南昆明,最后沿着红河来到了哀牢山深处。

是哀牢山郁郁葱葱的森林,是红河谷潺潺而过的流水,是坡地层层叠叠的梯田,慰藉了哈尼族人的心灵。

或许是血脉里的基因使然,在新的移居地,当他们在山林里采集食物时,偶然发现了野外蘑菇的生存环境:尽管外面刮风下雨,但蘑菇伞下却是干燥的,而且还有蚂蚁们开心地跑来跑去!

受到这样的启示,哈尼族人建起了蘑菇房。其中所有的建筑材料,皆来自身边,比如用作地基的石头,撑起房屋的木梁,覆盖檐顶的稻草……取之于自然,用之于生活。

因为居住在山上,为避免湿气的侵袭,哈尼族人继承了先辈们的智慧,把蘑菇房修建成三层。第一层养牲畜,第二层住人,第三层晾晒粮食。

蘑菇房连成片,就是哈尼村寨。寨子里,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,也时刻守护着自己的家园。从前,在每个村子中,都有一面闪闪发亮的铜鼓,一旦敲响它们,那就是战争的号角。

哈尼族人的心,就像天空飘荡的白云。他们感恩一切:土地、牛羊、森林、水源……但在他们心中最重要的,则是梯田。梯田离不开水牛,所以在村口的墙壁上,挂着水牛的头或者牙齿,还有犁耙等,彰显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。

梯 田

20世纪90年代,法国知名人文地理摄影师亚纳·莱玛(中文名阎雷)第一次踏入哀牢山,就被云南的哈尼梯田所震撼。1993年,他携带着新婚妻子重返哀牢山,拍下了一组照片,并且带回法国,很快引起轰动,哈尼梯田被誉为“山的雕刻者,全世界新的奇迹”。

哈尼族创世纪的古歌唱道:哈尼族先民们迁徙而来,当他们在北回归线附近的哀牢山上发现这一绝世栖居地时,立即从山上采来石头,背到山下,垒起田埂,梯田也由此而成。

最先描述梯田风景的,可能是中国南宋诗人范成大。他游历各地后,极力渲染梯田的景致:“仰坡山之坂之上,沟壑之间,漫山遍野皆田,层层而上,至顶,名梯田。”

哈尼梯田真是神奇,大的有几亩,面积最小的仅1平方米!据说,1998年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时候,当地的一个村干部,站在哀牢山的老虎嘴计数,梯田最多竟然有5000多级,而梯田的坡度最高竟达75度。

那真是一幅壮观的“画”,从山脚到山顶,在2000多米的垂直落差中,绿色、黄色、褐色……随着四季的变换,梯田像一条条锦带,绾系了元阳、红河、金平、绿春等地的崇山峻岭。

哀牢山的森林之外,哈尼族、彝族等不同的民族共生共荣。各民族彼此间结成“牛亲家”,成为耕作梯田的一大家人。“牛亲家”的组合模式,来源于梯田的垂直落差。因为纬度的高低差异,耕种的时间也不一,两家共用一头牛,就很好地利用了资源。

在这里,森林、村寨、梯田、水系“四素同构”的循环生态系统,以及高原农耕技术和生产、生活、宗教、文化相融共生的活态文化系统,把“天人合一”的文化内涵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一代又一代的哈尼族人,接过祖先的犁铧,开垦出弯弯梯田,梯田像天上的银河,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梯田更像他们手上的掌纹,铭刻着一个民族的荣光。哈尼族人也被称为大山之子,是他们改变了大地的模样,让哈尼梯田成为远方的家。

水 源

有森林的地方,就有水;有水的地方,就有村寨;有村寨的地方,就有哈尼族人在居住。

在山之巅,森林托举着白云,一年四季葱葱郁郁。森林里面栽种最多的是水冬瓜树,因为它的根瘤可以涵养水分,也被称为梯田的卫士。

在哈尼族人的心中,古树就是神树,是不能随意破坏的,它可以庇护整个寨子。每个村子都要选出一位护林员,通常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,以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景观。

这是哈尼族人的传说:从前,有人乱砍林木,植被被严重破坏。林中的动物生存环境恶劣,于是它们跑到天神前去告状。天神为了保护生态平衡,就惩罚那些人“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”。

哈尼族人常常先栽种一棵水冬瓜树,然后形成一片林子,再成为森林湿地。因为森林,水的流速减慢,有毒有害的物质被植物净化,成为可以直接饮用的水源。看吧,一股股清泉从中溢出,汇成了小溪流。一条条小溪欢快地流向村庄,进了水房,又奔向梯田。

水,就是哀牢山深处跳动的血脉,它连接着每一个哈尼族人的心脏,也折射出哈尼族人生存的智慧和光芒:从森林流出的清泉,流进古寨;从蘑菇房流出的生活用水,通过水渠,又流进梯田。

清清的泉水,在分水渠叮叮咚咚地奏着乐音,犹如天籁。这分水渠的分水器也大有讲究,从前用的是结实的板栗树,或者黑果树,因为它们不容易腐烂。

分水器的木头上刻着凹槽,水流从中通过。分水器的凹槽,大田一般有三根手指宽,小田则只有一根手指宽,这叫手指刻木分水。为了保护森林资源,现在的分水器多采用水泥板,或者石头,但分水的方法不变。

每个村寨,人们都要挑选一个人来担任沟长,也叫“赶沟人”,主要任务是巡逻沟渠,以保证水渠的畅通。同时,沟长也监督各家各户用水的公平性,一旦遇见偷水的人,就要罚款,或者罚粮食。沟长获得的报酬,就是粮食。

哈尼梯田盛产红米。在古老的梯田里,上一年留下的稻谷种子,落地就生根,不用化肥,也不打农药,自顾自生长,就像刚出生的孩子。这流传了上千年的老品种,一直保持着生物的基因多样性,成为梯田最珍贵的馈赠。

当秋风吹落水冬瓜树的红叶时,蘑菇房下哈尼族人的长桌宴开始了。男人们磕着长长的水烟斗,女人们端出了各自的看家菜……人们尽情地唱歌跳舞,只为感谢土地的馈赠。

传 承

哈尼梯田是中国第一个以民族名称命名、以农耕文明为主题的活态的世界文化遗产。梯田的劳作,已经融进了哈尼族人的生命。他们一般在每年的十二月蓄水,次年的三四月插秧,等到八九月收获。

春天如约而至。当布谷鸟的歌声在山林中回响,播种的季节又到了。哈尼族人一边唱着古歌,一边祭祀水神,以期待来年有个好收成。在他们心中,从沟渠爬进梯田的螃蟹,是人类的好伙伴,因为它们用八只脚不停地挖田,所以被奉为水神。

水神的传说也融入了爱情的元素。有1300多年历史的哈尼梯田,于细微之处见温情。原来,梯田当中还有一些叫田棚的小房子,供人们休息或者堆放农具。恋人们在田棚约会,从此走进烟火人间的日子。

炊烟起,蘑菇房的火塘就熊熊燃烧起来了。火塘边,相互倾慕的年轻男女坐在一起,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,独属于哈尼族人的约会空间,传递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朴素哲理。

哈尼族人结婚的仪式,也和梯田紧紧相关。只要一对新人结婚,就会摆起长桌宴。客人们手拉着手,唱起了传承久远的敬酒古歌,也跳起了热烈奔放的民族舞蹈,以彰显对新人的祝福,对自然的敬畏。

新郎和新娘身着民族新衣,去感受梯田的泥土气息。亲人和朋友们随即拾起梯田的泥巴,朝新郎和新娘扔去,表达对新人的祝福。

当地人的新婚还有一种重要仪式,就是在传承了1300多年的哈尼梯田上,一对新人紧紧携手,努力开垦出一片新的梯田。

新开垦出来的梯田,带着泥土的芳香,成为寨子送给两位新人的礼物。哀牢山下,他们从此相亲相爱,开枝散叶,祈愿新组建的家庭丰衣足食,子孙兴旺发达。

千百年来,已经有无数对哈尼族新人手拿锄头,开垦出属于自己小家庭的梯田,然后一代代繁衍生息,薪火相传。

婚后,孩子就要出生了。孩子满月的时候,如果门口挂的是箭(泥鳅箭)或者犁耙,说明生的是男孩;如果挂的是鱼篓或者镰刀,那么则是女孩。

哈尼族人的一生,和梯田相互依存。不信,请听哈尼长者的古歌:大山是哈尼的独儿子,大田是哈尼的独姑娘,西斗领着先祖去挖田,笑声和沟水一起流淌……

红河州元阳县主鲁村的花甲老人李文明,正坐在村口石头上即兴唱起古歌——“哈尼哈吧”。“哈尼哈吧”是原始说唱艺术的活化石,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。

田中有古道,分水有古法,传承有古歌。哈尼族没有文字,祖先的战争、迁徙、劳作、婚丧嫁娶等,只能靠口口相传。大多数时候,李文明都坐在自家火台边,对着两三个徒弟教唱“四季调”,那是传承梯田耕种的最好方式。

从哀牢山到其他边疆地区,从长江到黄河,中华梯田就像一部民族迁徙和发展的史诗,铭记着荣光。

远远望去,太阳正好,北回归线正穿过云南大地,阳光雨露也润泽着这里的天地万物,而中华大地正走进它真正的芳华时代。

(作者:邹安音,系四川省南充市作协副主席)